读书 | 六神磊磊:唐诗也经历过一个“寒武纪大(3)
莫砺锋教授说过这样一段话:“如果把中国古典诗歌比作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的话,杜甫就像位于江河中游的巨大水闸,上游的所有涓滴都到那里汇合,而下游的所有波澜都从那里泻出。”
暗尘随马去,明月逐人来。
人们观望着、犹豫着,但渐渐地,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到了他们身后,那火把汇成一条长龙,大家呐喊着,向八世纪浩荡进发。
我读过一本小书,叫《既见君子 —过去时代的诗与人》,其中有一段话:“倘若一个读者是从《诗经》的源头顺流而下,那么他在遭遇李白时却注定会生出一种若有所失的感慨,因为这位读者知道,接下来他将飞流直下,从一个浑然一体、万物生光辉的古典世界,跃入四季无情的流转。”
另一个是从唐代开始的新世界,是属于颜真卿、柳公权们的新时代,他们“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”,后世的人们纷纷学习他们,但与此同时,王羲之的旧世界也逐渐变得模糊、遥远,过去的那种飘逸再也难以寻访了。
在唐朝诞生之前一个世纪,这最后一块拼板也终于被补全了——有一个叫沈约的聪明人,根据前人的研究成果,总结出了一套关于诗歌声韵的规律、诀窍和禁忌,发明了“四声八病”之说,让一种全新的诗——律诗的诞生成为了可能。
你看着月亮感到孤寂的时候,会想起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,然后便消解了一些孤独了。你漂泊在外,走在清冷的道路上,想到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便可能减少了一丝惆怅了。你辞别好朋友,忽然想到“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”,便获得了一些慰藉了。——是啊,我经历的这些,原来他们都经历过,在人类之中,在时光的长河里,我并不只是一个人。
江湖翻腾起来,新的风格恣意生长,诗坛不再千人一面,而是像物种大爆发般,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风格。面对深秋寥落的山景,那个叫王勃的山西诗人,用一种庄严典雅的风格,写出了帅得人眼晕的诗句:
游伎皆秾李,行歌尽落梅。
随着“星桥铁锁开”,诗歌的世界终于“暗尘随马去”了。这暗尘,是沉积板结了百年的尘土,隋文帝发文件扫除不清,李世民亲自带头写作也扫除不清的,眼下终于松动了、拂去了,直到从四川射洪冲出来陈子昂,给了这“暗尘”以最后的一次涤荡。
今天的许多唐诗选本,第一首都放王绩,那是没有办法,不是王绩同学非要抢沙发,而是他的“长歌怀采薇”,实在是那时为数不多的清新的句子。
昏曀无昼夜,羽檄复相惊。
此外,唐代诗歌中最重要的几种题材:边塞诗、怀古诗、离别诗、留别诗、闺怨诗、咏物诗、山水田园诗、酒后撒疯说胡话诗……都已经齐备。每一种题材都已有杰出的前辈写过,留下了许多模子和范本。
然后下一步呢?暗尘去了,铁锁开了,之后何去何从?在初唐诗人们的面前,依稀出现了两条道路:一条叫作“复古”;一条叫作“创新”。
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
人永远是孤独的,而任何艺术都有一个终极的使命,就是帮助我们对抗孤独。诗也是这样。
陈子昂拂拭蛛网,打扫灰尘,重新点燃了殿中的巨烛。他坚信,诗歌一定要向过去那个时代学习,要苍凉古直、慷慨悲歌,才有出路。
李白出生的时候,陈子昂刚好去世。前者简直是后者的转世灵童。
苏轼的这一段评论,拿来说诗歌也是很有意思的。
这有点像是中国书法的历史。苏轼曾写过一段关于书法的有趣论述,他觉得书法中有两个世界:一个是唐朝之前的旧世界,那是属于王羲之、钟繇的古代。那个世界是玲珑的、飘逸的,“萧散简远”,天真自然。
他来自蜀地;自带侠气;富于浪漫情怀,梦想着建功立业,然后功成身退;最喜欢的古人是燕昭王、鲁仲连;崇尚复古,大爱建安文学;明明可以靠写五律吃饭,却更喜欢写奔放自由的古诗;创作了一部重量级的古体五言组诗,成为业界标杆。
何知七十战,白首未封侯。
唐诗是哪里来的?为什么会有这一场大爆发?
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?
试想一下,如果我们站在公元 705年的节点上,回头望去,看视有唐以来90年的诗,看它从最初的萎靡,到此刻的气象万千、火树银花,难免产生“星桥铁锁开”的感慨。
文章来源:《古生物学报》 网址: http://www.gswxbzz.cn/zonghexinwen/2022/0909/875.html